創作心得

◆關於《路得記》的幾段記錄─之二◆

作者:劉南芳

●從「村葉」和「路安」談戲曲編劇「虛構人物」的途徑●

對一個編劇而言,「想像力」是一件很重要的事,所有的人物必須在你的筆下就位,所有的情節必須在一個縝密的佈局中展開。許多人把「想像力」集中在情節的虛構上,但我覺得「虛構人物」有時候比「虛構情節」還來得重要些,因為人物建立了,情節就會自然而然的鋪排出來,增加了一個人物可以使得故事說得更清楚,也可以調動戲劇的情調、調整戲劇節奏、並且還能幫助編劇突顯劇中所要表達的主題思想;有時候在一個適當的地位加入一個「好角色」,勝過於想出許多光怪陸離的情節。

如果我們寫的是一個完全虛構的故事,那麼所有的人物也都是虛構的,這並不在我們目前的討論範圍之內,這篇文章中想討論的是一般我們在改編舊劇、或是將一個既定的故事改編成戲劇的過程中,適當的加「虛構人物」將會對於戲劇性的營造有意想不到的果效。

我將「虛構人物」大致分為兩類情形:一類是「無中生有」,另一類則是「借題發揮」。所謂的「無中生有」是這個人物完全是憑空想像而來,在原作中並沒有任何跡象可尋,像是我在1995年改編《李娃傳》時,所加入的「彩雲」一角。而所謂的「借題發揮」類的人物,是他在原作中存在,但是在編劇的設計中強化了這個人物的地位,圍繞,著他虛構了一系列的情節、來幫助劇情的進展;例如2002我寫作《長生殿》中重新塑造的「陳玄禮」。

《李娃傳》在李娃與鄭元和的愛情當中加入了「彩雲」這個角色,她是被進士所拋棄的長安名妓,因著癡情而轉為瘋癲、正如同鄭元和為了癡情而淪為乞兒,因著「彩雲」的加入,使得元和與亞仙的愛情有了「對照組」,亞仙的不告而別有了說服力、元和有了同病相憐的人,在劇中收到事半功倍的果效。

再談到「借題發揮」的人物,「陳玄禮」在各家《長生殿》的戲曲版本中僅只是保唐明皇出京的一個將軍,在六軍不發時,他代替軍士請命,勸唐明皇以大局為重、割捨楊貴妃。我改編《長生殿》時,虛構了「玉真公主」這個人物,並且把「陳玄禮」寫成當朝的準駙馬,於是當玉真公主死在亂軍之中,陳玄禮逃到馬嵬坡時、逼死楊貴妃的戲就能寫得更有角度,因著人物關係的重新建立、觀眾對於唐明皇貪戀兒女私情的形象也會有更準確的認識。

 看看過去內台歌仔戲的劇本,由於演員編制大、大部分的劇作都是「連台本戲」的形式,因此排戲先生常常偏愛用人物關係的衝突營造戲劇性,形成歌仔戲對於人物、及情節的複雜性有特別高的要求,對於情感的濃度、波瀾起伏的戲劇張力也特別敏感。現在我們看內台歌仔戲的作品時、經常要弄清楚人物關係就要花去不少的時間,這似乎形成了一種歌仔戲的結構特色,相對的像京劇的《文姬歸漢》、《文昭關》一類人物簡單、抒情性濃厚的戲,在歌仔戲的舞台上就比較難以生存。

現在的編劇雖然不必要去學習過去內台歌仔戲的「複雜度」,但是在劇中建立一個堅強的「人物網」卻是一門重要的功課,當現有的人物不足以架構出一個有機而靈活的運作關係時,「虛構人物」就成了一個很好的寫作手法。

以歌仔戲版的《路得記》為例,這個故事原是自舊約的聖經記載改編而來,原作中只有路得、波阿斯、拿俄米、拿俄米的大媳婦、族長、以及當娶路得的人,重要的情節有四個段落,分別是「拿俄米勸媳婦各回本鄉、路得執意跟隨」、「路得在田中撿拾大麥,波阿斯暗中幫助他」、「路得聽從婆婆的建議,夜間到田中睡在波阿斯的腳邊」、「當娶路得的人放棄權利,波阿斯娶路得為妻」。

聖經上的路得記寫得婉轉動人,感情十分細膩溫馨,但是做為一個晚上的大戲而言,情節不夠豐富,而人物關係的發展用一種平鋪直敘式的進行方式,也不容易構成戲劇衝突。當構思這個改編版本時,我嘗試在不違背戲劇宗旨的前提下、為路得與波阿斯之間設置兩個人物做為「路障」,為的是造成他們兩個人感情的波折、製造觀眾的懸念、並且引發戲劇衝突,用以形成一種戲劇的跌宕感。這兩個「無中生有」的虛構人物:一個是波阿斯的母親「村葉」,一個則是路得的弟弟「路安」。

《路得記》主要是描寫一對彼此相愛的婆媳,她們互相體諒、互相扶持,但是單純敘述這種和諧的婆媳關係並不讓人特別感到可貴,因此我想若是有另一個婆婆做為「對照組」,將能夠更多方的討論到不同的「婆媳關係」。因此我把「村葉」設計成一個非常疼愛兒子、處處為兒子設想的母親,她對於「娶媳婦」這件事十分挑剔,這個「準婆婆」的態度為波阿斯的婚姻埋下了第一個變數。

「村葉」出場的次數不多,但是戲份十分飽滿,這個人物的進行線圍繞著「愛子心切」來發展,從她誤會路得、拒絕親事、到她終於放棄成見,始終是從她「事事以兒子為優先」這樣單純的理念中延伸出來,這是非常平凡而親切的一種母親,觀眾看了十分認同,覺得真實極了。要達到這種「虛構中的真實感」,戲曲編劇應該努力把握劇中人每一個唱段去建立觀眾的印象;像是第三場村葉出場時唱的「雜念調」,就是個很好的例子:


〔阿杉同眾工人挑擔,同村葉嬸上

村葉嬸:(雜念調)

今年村中大豐收,冬天若到免憂愁,想要甲子娶牽手,揀來揀去無主張

   東村一個小姑娘,聽講生美更溫柔,不過粗腳兼粗手,厝內代志未曉收

阿杉:真可惜呀!

村葉嬸:就是呀!

(接唱)姑娘看了真正多,西村一個賢顧家

       事頭真賢做、不過壞性地,娶入門、敢會變成母夜叉 
阿杉:這款不通娶!

村葉嬸:這還要你講!

(接唱)好嘴的有時會懶惰,乖巧的萬一變罄腳,

缺勢的不敢取出外,妖驕的恐驚愛虛華! 

      媳婦不敢黑白娶,三揀四揀拖到今,

吃老未當做阿嬤…誰人像我這拖磨


在婆媳關係中,有時候問題不在於誰是誰非,而在一種態度和立場的差異。過去歌仔戲在演婆媳關係時,總有善惡兩種類比,讓人覺得十分的古板、老套,演前面就知到結局,我認為現代觀眾應該不容易接受這種「教條式」的觀念,所以我在寫《路得記》的時候,特別留意塑造「村葉」這個角色。村葉既要負責劇中的衝突、又不能作成一個反派人物,就要從一種「人之常情」的角度去刻劃她,像是波阿斯不願母親生氣、正準備要放棄路得時,村葉反而變得十分猶豫:


「……

波阿斯:(都馬調)用心良苦是伊拿俄米,望要成全阮夫妻百年

可是娶路得、阿娘會生氣,人講養育之恩大如天

雙喜臨門好佳期,怪阮無緣做夫妻…這層婚姻我願意放棄!

路安:姐丈,你…你怎麼可以這樣做!明明是你親口答應,我才要求

族長成全,如今你卻將親成讓伊東四,你豈無辜負姐姐對你一片真心!

波阿斯:我…(接唱)我是萬般無奈來推辭

〔波阿斯難過的坐在一邊,村葉看到波阿斯這個樣子,心中反而不安村葉:(接唱)看子垂頭喪氣,不由我心中更躊躇

       婚姻是伊一世人的大代志,我替伊決定敢會合宜

拿俄米:波阿斯!

(四聯白)勸你不免這煩惱,勉強的婚姻也未合和

    終身大事付恁阿娘去發落,免得以後動干戈

〔拿俄米轉身要下,路安心中十分著急………

村葉:稍等咧!(四聯白)看子艱苦我也真煩惱,漢人苗人其實也差不多

      自己撿的媳婦也不一定較可靠,我何必勞氣著力加囉嗦!

拿俄米:你是在唸什、我那會都聽無!

村葉:(接唸)我講這層親成我要做,媳婦現在換我的

少年若好,咱眼睛就放蓋蓋(閉起來)

拿俄米:  若按爾我再教你按怎做大家(婆婆)……… 」



諸如此類的唱段,寫的是每一個母親都可能有的心情,觀眾聽得非常「入耳」,甚至在台下為劇中這兩個婆婆議論紛紛。這表示當我們掌握到劇中人真實而準確的感情時,「虛構人物」不僅會栩栩如生、而且還會正正當當的成為全劇中不可或缺的一份子。          
除了真實的感情之外,細節的鋪墊也是很重要的。在《路得記》中,「路安」是另一個「無中生有」的角色,在原作中並沒有交代路得的身家背景,主要的故事、和人物發展都在拿俄米的故鄉,但是因為這個戲改成了「歌仔戲」的背景,牽涉到苗族漢族的婚姻關係,出身「漢族」的路得就必須要有一個家庭背景的交代才會顯得合理。

分析一下「路安」這個人物的出現,除了填補路得身家背景的不足之外,主要也為的是突破《路得記》這種「家庭戲」的格局,不要讓戲劇重心太過偏於生活上的瑣碎,在這種「婆婆媽媽」的情調中、加入一些較為陽剛性的、較有動作性的表演,將能調節整齣戲的節奏。其次、「路安」的出現造成了波阿斯的誤會,為這段姻緣達到「反覆折騰」的效果,也適度增強了戲劇性的表現。

雖然有這麼多的好處,但是在有限的戲劇篇幅中要讓路得憑空出現一個「失散多年的弟弟」,並不是件容易的事。我採取的方式,是在路安出場之前,先為他設計了一個「成長背景」,點染他來到苗村的心情,加深他在第一個唱段中給觀眾的印象:


「第四場 追捕

〔路安策馬上

路安:(百里山)綿延青山百里長,今日回鄉暗神傷

爹爹心願難償,天倫夢成空

         枉我少年稱英雄,一家失落找尋無方 

身負王命責任重,萬般無奈藏心中 」


這個「背景」在於他「一家失落、找尋無方」,因此這個少年英雄給予人的第一印象是他有敏捷的身手、有可誇耀的官職,但是因著「天倫夢成空」使他難掩心中的無奈與愁悵。當觀眾開始對這個武功高強的少年人產生興趣時,「路安」下一個主要場次已經來到了第九場,路安和路得在失散多年後,將要在苗村重逢。

這場「姐弟重逢」其實寫得很俗套,這對姐弟在山中相遇,路安隨身的荷包掉落在地,被路得拾獲,路得因此認出眼前的人正是她的同胞手足……。這是再通俗不過的一種「巧合」寫法,然而我們每一次演出時,不僅台上的演員哭的像是淚人兒一般,台下的觀眾也跟著傷心掉淚,觀眾反應之佳,使得這場戲大致可以和〈星光燦爛〉、〈兩個婆婆〉並列成《路得記》最受歡迎的三場戲之一。

為什麼這樣通俗的情節可以達到這樣的效果?在第九場之前劇情大多集中在路得與波阿斯之間愛情的發展,為什麼「路安」再出現能迅速得到觀眾的認同呢?我想音樂設計居功厥偉,演員全心的投入也令人喝采,其次劇中安排在「過去進行式」中的一些「小細節」也起了不錯的功用。

「第九場 姐弟相逢

〔幕起,路安在平台上,手拿荷包眺望清田關

路安:(悲悶的古箏)登上山巔望鄉關,朝暮思念今回還

       當時離家心不願,骨肉相隔萬重山

  記得娘親淚雙行,姐姐牽我目眶紅

繡了荷包親手送,今日姐弟分西東   」



「悲悶的古箏」是一首很抒情的曲調,很適合寫一些抒情的、風花雪月的歌詞,不過我選擇了一些「有情節」的歌詞──讓路安在望鄉時想起了離家的情景,這種歌詞不僅包含了情節,也提供了「記憶畫面」,我覺得比起一般純粹「寫景詠嘆」的歌詞更有說服力,演員藉由這段歌詞「帶戲上場」,很快的就能進入劇中人的情緒。

其次戲就扣緊著路安手中的「荷包」來進行;這個荷包可以是父親買的、也可以是母親繡的,但這都無法激化這對姐弟重逢的情緒,因此劇中安排這個小荷包是當年的小姐姐路得親手縫、親手繡的,手工非常粗糙;離家時的路安只有七歲、姐姐十歲,路安一直珍藏著這個手工粗糙的荷包,為了記得當年姐姐的一片心意,也記得一家人分離的依依難捨,這個小細節的安排,帶動了這對姐弟相逢時的情感:


〔路得撿起荷包,驀然看到荷包上的圖樣

路得:這個荷包…

   (七字搖板)這個荷包我會記,這是我親手繡的字…

         當時我送付我的親小弟……敢講是伊!

路安:真多謝你,這是我的東西,你緊還我…

路得:稍等一下!(七字流水)我問你是幾歲年紀?我問你叫何名字?

這個繡荷包是誰人付你?怎會帶在你身邊?

路安:(接唱)這繡荷包是阮姐姐親手裼(縫),自小帶在我身邊

      我今年正是二十二,我名叫…我名叫…

〔路安心中猶豫、自己改名換姓進入苗村,現在不知該不該說出自己的真姓名

路得:(接唱搖板)你名叫路安…是路家的子兒!

路安:(大吃一驚)你…你怎會知影我的名!?

路得:(拿出自己的荷包)你看!這是一模一樣的荷包,當時你離家時,我只有十歲,這個「安」字我繡得歪歪斜斜,你看…你看這個手工這樣粗…這是我繡的、我會認得!你是我的小弟…你是我的小弟路安呀…

路安:「得」、「安」…姐姐…姐姐!我終也找到你了!………  
  



在姐弟相逢之後,路得和路安總共唱了六首「下四管」的七字調,幾段由清唱起的慢板真是扣人心絃;從見到荷包時「七字搖板」的激動衝突、到「下四管」七字調的悲涼,觀眾不由自主的跟隨著音樂情調而起伏著。我們演出第二場時,負責「吹路」的翰江嘗試用嗩吶伴奏這一段唱腔,哀怨宛轉,不輸「鴨母笛」的效果;這段唱腔希望有機會可以上網與朋友們一起分享。

當我們在虛構人物時,細節的安排是一個非常重要的環節,這些細節應該貼著演員走、貼著劇情走,讓觀眾很具體的認同劇中人,更重要的是、細節還能幫助演員去體會自己的角色。「細節」有時後是編劇設的、有時候是導演加的,像是路得上山時所扛的一擔柴,就是光桐導演的意見;路得下山時,這擔柴到了路安的手中,不僅表現這對姐弟的感情,也表示從今路得不再是孤單無依的人。

寫完「姐弟相逢」這場戲,我有兩個感想,一是歌仔戲實在是非常適合寫「親情戲」的,歌仔戲並不僅只於像越劇、黃梅戲一樣適合談情說愛的「才子佳人」戲,歌仔戲在處理這種「倫理親情」戲其實有相當獨到的能力。

其次我再一次證明:樸素的歌詞比華麗的歌詞更難寫,我看過許多歌仔戲的編劇喜歡寫一些很文采的歌詞,文采當然也是好的,只不過在情感碰撞處,「文采」常常容易流於「虛空」,唱了八句、十句還不免在原地打轉,其實不如簡單明瞭的歌詞來的有效果。

當編劇最快樂的事莫過於看著別人不自覺的進入你的「假想世界」、並且留連忘返,這都會成為難忘的創作經驗。「虛構人物」是值得嘗試的一種方法,記憶下自己一些簡單的體會,免得以後忘記。
(待續...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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