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作心得

◆拜訪春天—屬於春天的歌仔戲◆

作者:劉南芳

《桃花搭渡》是我在2002年寫的一個戲,故事背景是在台灣的清領時期,在滬尾一帶漳泉不和,漳州陳家與泉州林家為爭奪一個戲班反目成仇,陳家少爺陳金龍好勇鬥狠,為鞏固陳家勢力,強搶戲班花旦「陳春桃」,林家少爺林文展失手殺死金龍,引來漳泉爆發大規模的械鬥,林文展不願雙方衝突越演越烈,不顧父親的反對、出面認罪,陳老夫人在報仇與寬恕之間,陷入了痛苦的抉擇…。

《桃花搭渡》這齣戲對我而言有著紀念性的意義,一來這是我第一次嘗試完全虛構的劇本、第一次獲得國家文藝基金會的創作補助,其次,2002年我在劇院做完《長生殿》、在新舞台做完「重返內台」系列之後,我覺得失去了工作的動力,從此帶著侯壽峰老師的布景遠離劇場、走向露天的舞台,開始這六年來南來北往的征戰生活;每當想起第一年演出《桃花搭渡》的情形,總勾起我許許多多既是辛苦、又是滿足的回憶。

《桃花搭渡》在2002年到2004年之間,總共在土庫、北港、朴子、埔里、台中、台北…等地演了六場,當時我邀請蘭花姐來演出「林文展」這個角色時,她還在台中的「五虎歌劇團」,我打電話給她的時候,她正在澎湖演出,百忙之中答應參加演出,轉眼之間這五六年的光陰就悄然消逝於舞台上的默契之中。

我一直很珍惜、也很喜歡這齣戲,這齣戲雖然彰顯的是「和平」與「饒恕」這樣嚴肅的主題,但是劇中洋溢著清新恬淡的氣息,特別是「文展」和「春桃」之間若有似無的情意,讓許多人留下深刻的印象。今年受台北「淡江教會」、高雄「鳳山長老教會」之邀,我們將在四月份重新推出《桃花搭渡》,雖然是舊的劇目,但是因為我們構想在音樂上做一些新的突破,因此我將劇本重新整理修編、以符合新的音樂形式,在演出前夕,很高興再次和關心我們的朋友們分享這一次的創作心得。

2006年底,我們新製作了《逃城》這個戲,當時我們第一次嘗試將劇中所有的唱段定腔定譜,不僅是翰江所創作的新編曲調、也包括了所有的七字、都馬,都展開了板式上的變化,演員必須照著作曲者的設計、一板一眼的學習和演唱,雖然這十分違背傳統歌仔戲「活唱」的習慣,但是翰江在作曲時堅持要遠離歌仔戲的「民謠」色彩,不只是旋律上的脫離、也包括伴奏上的改變。

《逃城》的樂隊編制除了傳統的殼仔弦、笛子、簫、嗩吶等吹管樂器之外,加入了國樂的笙、琵琶;以及西樂的小提琴、中提琴、大提琴…等,為歌仔戲舞台上創造了豐富的聲響,在演出後我們得到了很熱情的回應,這種「遠離民謠」的作法,我們將在今年五月份發表的一篇論文中討論,這裡就先不贅述。

這次在構想《桃花搭渡》的音樂風格時,翰江希望盡量捨棄所有「板式」的關連,而趨向一種「民謠」和「流行音樂」之間的曲風;因為《桃花搭渡》是清裝打扮,沒有水袖、袍服,不同於《逃城》沈重的宮廷色彩,因此不論在唸白或是表演上都比較偏向「生活化」,當年的演出版就已經有幾分「胡撇拉」味道,今年在樂隊的編制上又以現代電聲樂器為主,也就是電子琴、電貝斯、還有爵士鼓等等,這就更朝這種「流行音樂」的方向靠攏。

就一個編劇的工作而言,首先要讓歌詞先站到「流行歌」的位置,翰江花了許多時間跟我解釋流行歌歌詞的幾種格式、特色,以及什麼是「副歌」…等等,這種形式對我而言十分的陌生,我想到了當年《莿桐花開》中柯銘峰寫的「心情的冬天」,可是我手上沒有資料,不記得怎麼唱了,而且在《莿桐花開》,這是很單獨、一個特殊情境中產生的一首歌,而翰江的要求是在全篇的音樂中盡量都以這樣的歌詞形式貫穿,這使我十分傷腦筋。

在寫前三場的時候,我為這種歌詞形式不斷的推敲,然後我寫下了序曲、並集中火力在第三場的〈扮戲〉,以下我將新舊版本作一個比較:

〈扮戲〉是敘述春桃來到台灣,文展帶著他到林家宗祠前看搭設的戲臺,兩個人在春暖時節、花紅柳綠之中,彼此之間慢慢產生了別樣的情感。第一稿的〈扮戲〉在兩人出場時的歌詞是

「文展:(唱)三月桃花遍山紅,春到人間點新妝
雀鳥枝頭勤來往,人在山中春意濃
春桃:(唱)三月桃花遍山紅,台灣真是好風光
春風送暖輕吹送, 跟隨少爺到祠堂」

這是七言四句的形式,當時是唱「求婚」和「遇佳人」;這次修編稿中我改成了長短句式,名為「三月春天」:

春桃:(唱)三月春天,滿山春暖風微微
天色青青雲影低,草木添新衣
文展:(唱)三月春天,草木新妝迎新年
小路彎彎水清淺,滿山花當開
春桃: 桃花枝頭迎春風,依依留戀春意濃
紅豔今春正相逢,明朝春落無影蹤
文展: 佳人宛如圖畫中,依依留戀春意濃
縱有丹青怎形容,不知花落在誰鄉
春桃:(唱)滿山花開
文展: 迷人春景是今年
春桃: 不知相思的滋味
文展: 枉費少年時
伴唱:(唱)滿山花開,可比青春正當時
日影偏、光陰移,形影來相隨


我自己反覆的看了又看,我想這樣應該比較像流行歌的歌詞吧!像是「紅豔今春正相逢」,我把第三句歌詞押在平聲上面,感覺上就比較不像傳統的「四句聯」。其次,文展和春桃走到戲臺之上,文展因為小時候學過子弟戲,拿起地上的竹棍就不禁比劃起來,春桃於是假扮「樊梨花」,二人有一段「照槍」的表演。

在原稿中「照槍」一場的都馬調是這場戲的重點唱段,但是作曲認為應該在「照槍」之後安排一個抒情性比較濃厚的唱段,因為「照槍」的都馬主要是「敘述」,無法充分展開兩人的情意,必須要借重一段心中的獨白表明雙方心情的波動,這是一個音樂應該要濃墨重彩的地方,我由是寫了「我的春天是見到你的時」:

春桃:(唱)我的春天、是花開的日子
文展: 我的春天;是遇著你開始
文展: 春天的心正躊躇,相思行到小小的山邊
春桃: 春天的夢正纏綿,心情找著靠岸的港墘
文展: 分明是初逢來見面,哪會合妳這呢親
春桃: 分明是初逢來見面,哪會為你亂心神
文展: 想要聽見妳聲音
春桃: 想要知影你的心
合唱: 我的春天是見到你的時
文展: 若是風吹過山前、因何偏偏吹入我的心
春桃: 若是樹藤纏樹根,因何有緣是片時的光陰
文展: 妳是我心中的甘甜
春桃: 你是我夢中的月圓
春桃: 我的春天是花開的日子
文展: 我的春天是見到妳的時

這樣的詞格已經跳脫了七言四句、和傳統「都馬式」的長短句形式,押韻的變化上也比較自由;我嘗試用一種情歌對唱的模式來思考,而不是用一種「戲曲唱段」的模式思考,這對我的編劇經驗而言又有一種新的體會。

傳統的歌仔戲歌詞是「口語的」,像是「一日無見三哥的面,腳酸手軟無頭神」;如果是帝王將相、才子佳人的方文白,就是一種優雅的文言文,像是:「為訪枝頭花開早、輕聲慢步過重門」之類;但是「我的春天」這樣的歌詞,既不「口語」、也算不得文雅,應該比較像是白話形式的「新詩」,在自由中追求一種清新的浪漫,因為沒有字數限制的程式,看起來像是沒有規律的,但其實在我寫作時還是有一定的平仄協調。

當作曲者這遇到這樣的詞格時,我想他的思考應該是比較自由的,這時候音樂的主導性可能也更強一點;像是第七場〈搭渡〉,文展成了殺人兇手之後、逃避在赤水溪渡口,春桃不辭千里的去找他,第一首歌「思念親像春草生」,表達這一段時間內兩人心中各自的思念,在這一首歌當中,春桃步履沈重的走到了赤水、而文展緩緩的將小船划向了渡口,兩人不約而同的來到了同一個地方。原本的歌詞形式是四句一個段落,一個人共有兩段八句,第一段的歌詞格式如下:

春桃:(唱)思念親像春草生,綿延不得已
春風吹盡路千里,空留花滿枝
文展:(唱)心情墜落大海深,無奈渡光陰
桃花開盡恨沈沈,不敢再傷心

但是在音樂進入之後,原本一人四句的形式被打破,變成了「對唱」方式,並且在最後兩句做反覆,像是「副歌」一樣:

春桃:(唱)思念親像春草生,綿延不得已
文展: 心情墜落大海深,無奈渡光陰
春桃: 春風吹盡路千里,
文展: 桃花開盡恨沈沈,
春桃: 空留花滿枝
文展: 不敢再傷心


「拆解歌詞」對編劇而言本來應該是難以忍受的一件事,但是這首歌的旋律實在是十分優美,最後居然沒有人發現歌詞被拆過(我想我應該好好檢討一下…),我也說不出所以然,不過我想應該是旋律的考量,這樣的歌詞安排最能符合作曲者的構想。在戲曲中、詞情必須要透過聲情的表達才能完整,當單純看歌詞時、第一版是比較清楚,但是加入音樂後,聽起來順理成章、更增添了工整和細膩,對於完整性的考量而言,「作曲」或許將會成為最後拍板的人。


「思念親像春草生」被演員票選為最迷人的唱段,不過我覺得更別緻的是緊接著的那首七字調「青山埋葬好前程」(可是我想繼續舉例下去,可能整本劇本都要貼上來了,還是請大家去看戲吧!)。可以注意的是這一段七字調也是押四個平聲,作曲突破了我在歌詞上設的陷阱,還是做成了七字調,我聽到時覺得很驚喜,不知道到時候觀眾的反應如何。

除了這些「流行歌式」的唱段之外,我還想推薦兩段「重新製作」的都馬調。一是在〈扮戲〉中的「妳是何方女英才」唱段,翰江很巧妙的融合了「都馬調」和傳統民謠「桃花過渡」的旋律,尤其在「桃花過渡」的伴奏中加入鑼鼓配樂,既有傳統的鼓點子、還有爵士鼓,聽起來十分輕鬆俏皮、讓人耳目一新。

另外一段是在〈搭渡〉一場中的「赤水溪天晴和」,這是屬於比較抒情的中板,雖然一個人只有八句唱詞,但是音樂的變化豐富而有層次,既加強、也加深了歌詞所傳達的情感。過去我在寫都馬時總偏好長篇唱詞的鋪敘,希望營造一種「娓娓道來」的情境,現在用另外一種「歌曲」的方式思考,留下更多的空間給作曲者,唱詞便需要精簡有力、講究「反覆的修短」,這種「文字上力求簡鍊」的要求對編劇而言是很好的挑戰。

我們稱這次的演出為《桃花搭渡》的「新音樂版」;不僅在於旋律上的創新、也在於編曲配樂上的嘗試。翰江在創作時一直是「作曲」和「編曲」同時進行,在「教唱CD」中我們還可以聽到打擊樂不同的變化,像是爵士鼓加入第一場的「雜唸調」、「七字調」、第三場的「都馬調」,對於劇中情緒都起了很好的音樂效果。

這次「爵士鼓」的加入和唱詞、唱腔做了緊密的結合,而不是只是像《水萍怪影》時自由的在「流行歌」演唱時做節奏、氣氛的襯托而已,這一點我認為是立足在傳統「胡撇拉」的音樂進展上更進一步「擴展勢力」的作法;原本的「胡撇拉」就是「歌劇」的意思,這次的《桃花搭渡》新音樂版在創作上也更偏向了「音樂劇」的手法,如果帶動了台灣歌仔戲走向一種「現代胡撇拉」的新戲曲音樂形式,或許也為當代歌仔戲音樂的創作提供了一些新的選擇。

從2006年的《逃城》到2007年《桃花搭渡》的新音樂版,看得出來我們想開闢更大的創作空間給予歌仔戲音樂的「作曲者」。前一陣子我遇到曾仲影先生,我提起這一兩年我們的作法,他覺得很有興趣;早年他在幫楊麗花小姐製作歌仔戲音樂時,也是寫和聲、寫配器…,但是只能限於新編曲調,傳統七字、都馬基本上都是留給傳統的樂師,而且在全劇曲調的安排上還是由樂師「按歌」,他能決定部分新調的風格、但無法掌控全劇的音樂風格。

比較起來,我想劉文亮老師、翰江他們現在的工作範圍、以及對音樂掌控的權限已經比以前大出許多,這對於歌仔戲音樂而言是一種「進步」還是一種「破壞」?是一種「更新」、還是一種「質變」?這要不斷的靠作品來檢驗,要留待各方觀眾的品評。

我始終認為「戲曲音樂」是戲曲發展的命脈所在,當時《桂郎君》在網路上受到很嚴格的批評,我有些不以為然,旋律的優美與否、合不合乎戲劇情境,這是見仁見智的問題,但是歌仔戲音樂該保留多少的「傳統」,我認為還是一個大可爭議的空間。

做「研究」的人、可能很難跟上「創作」的腳步,因為研究是一種安靜的思考,而創作是戰場上的拚搏,每一次上前線、總是要準備更新穎的裝備,成不成功、就留待大幕升起時的檢驗吧!

《桃花搭渡》的樂隊就要進場了,我們都很期待這個小小13個人的樂隊會發出什麼樣的聲響…

大幕就要升起,記得來赴這場春天的約會吧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