创作心得

◆《道光君斩子》之福建关◆

作者:刘南芳

歌仔戏《道光君斩子》是一出传统的「公堂戏」,所谓的「公堂戏」顾名思义就是指剧中有「升堂办案」的情节,所以这类型的剧目大多是先描述一件难以审理的无头公案,案情曲折离奇,或是牵涉到高官皇亲、土豪恶霸以致于无法办理,最后有清官出现仗义相助,才使得水落石出、沉冤昭雪。这些剧目强调善有善报、恶有恶报,恶势强权被制裁、无辜的人得到平反,因此广受观众的欢迎;像是《包公案》、《彭公案》、《施公案》、《八府巡按》…等等,大多都可以归类在「公堂戏」的范围。

  《道光君斩子》叙述太子殿下爱慕白相爷之女白雪娇,但是因为大清律例「汉女不入宫」,因此太子和内侍寇展设计,假传昭阳娘娘懿旨骗白雪娇进宫,要强迫他的亲事。不料白雪娇不肯允婚,太子一怒之下失手打死雪娇,为斩草除根一并将寇展毒死,两人尸体丢入后宫莲花池中,自以为万无一失。

  白雪娇进宫未归,白相爷著急到后宫探询,才知娘娘并未传旨。追查懿旨,当时被寇展带回;追查寇展却不知去向,白家丫鬟春杏虽然证明小姐是进了太子殿,但是太子不承认,白小姐之事遂成悬案。是夜白雪娇托梦于白相、及未婚夫婿林文生,说道自己被殿下害死,要求家人为他报仇。

林文生向按君大人陈庆良递状诉冤,陈庆良设计诓骗太子说出真相、并写下口供,在金殿上道光与娘娘为太子求情,陈庆良宁愿辞官也不肯答应,最后道光无奈、在金殿斩子,白小姐沉冤终于得以昭雪。民国八十九年十一月归绥公园举办台北市地方戏剧比赛,我第一次看到新樱凤歌剧团演出《道光君斩子》。这个戏是传统的古册戏,所以剧中有许多固定的唱词,像是白雪娇、林文生、陈庆良这些主要人物出场都要念大段的四句联,感觉很有「古意」。在整出戏的结构上,大致分为三个段落:

第一个段落是林文生和白雪娇相遇定亲、以及太子看上白雪娇,设计将她骗入宫,可以算是故事的开展。第二个段落是雪娇、寇展在太子宫遇害,一直到雪娇到白家托梦、林文生决定上告为止,这一段是冤案的主要情节。第三段则从陈庆良出台开始进入正式的「公堂戏」,从林文生拦轿告状、陈庆良设计诓骗太子,一直到道光金殿斩子为止,清官出现使得冤情大白,这是正义伸张的重头戏。

这样的结构非常符合一般「公堂戏」的进行方式,像是《包公案》中的《乌盆计》、《双钉记》、《秦香莲》;《彭公案》中的《斩太君》、以及清朝民间四大奇案之一《杨乃武与小白菜》…等等;大多都是按照这样的模式进行;剧中需要花大约三分之二的篇幅来描述冤案,再用三分之一、到四分之一的篇幅让清官收尾,有时候清官参与查案、介入较深,像是《八府巡案》、或是《十五贯》,有时候证据确凿,清官只需要负责最后的判断,像是《秦香莲》。

当剧情进入一种程式习惯之后,剧中的表演重点就可以清楚的找出来。依据观众观赏的心态,冤案要越可怜才越值得同情,清官要与恶势力展开强烈斗争、才能大快人心;再顺著这样的态势发展下去,有些「公堂戏」会走入一些既定的窠臼,例如:在剧情的发展上往往不重合理性,而只重视情绪的宣泄,特别在办案过程中不重视逻辑、证据的推理,而只重视加入一些特定的表演身段场面,以达到刺激观众视听的效果;例如告状时要「滚钉板」、「睡钉床」、告状人要「下油锅、摸金钱」…等等。

八十九年地方戏剧比赛时,就有三个剧团在告状时演到「下油锅、摸金钱」的情节,《道光斩子》正是其中之一。因为案中林文生告的是当朝太子,巡按陈庆良不知是真是假,所以要林文生「下油锅、摸金钱」,意指若是林文生所言是实,那么求苍天庇佑,让告状人的手进油锅拿金钱时,能够完全不受伤,这样按君才能相信、并且答应承办此案。

这次我改编《道光君斩子》的下半场,是从〈告状〉写起,到〈斩子〉为止,负责全剧的收尾工作。在原剧的基础上、我的考量前题第一是必需让办案过程合理,在整个情节推展上先站的住脚;第二是以人物为主体来写戏,而不是以事件为主体来写戏。以事件为主体来写戏,会流于事件的描述,剧中人不论忠奸会比较平面、容易「脸谱化」;但是如果能以人物为主体来写戏,注重人物内心世界的挖掘、慢慢开拓这个角色可能的反应,透过表演建立每个人鲜明的个性,当剧中人情感丰沛、精神饱满的时候,就会「有戏了」!

在《道光》的后半场,巡案陈庆良是主要人物,他是破案的关键、因此剧情需要围绕他来展开;陈庆良出场后的戏也分为三段落,第一段是受理案情、第二段是诓太子、第三段则是金殿逼道光斩子。要建立陈庆良的清官形象,就要在这三个段落中层次铺垫。原剧在林文生告状时,陈庆良一听到皇亲就将他赶走,后来林文生出言讽刺,陈庆良怕他再上告,因此要他「下油锅、摸金钱」来表示他所告非虚。这样的安排虽然是传统的情节程式,但是有损于庆良的清官形象,因此我将「下油锅、摸金钱」的情节删除,在林文生诉冤后,我用一首七字调表达陈庆良的心中为难:

「梦中之言怎相信,一面之词不足为凭;
 白家小姐若确实遭不幸,无证无据怎能告倒皇亲。」

这一首七字调解决了许多问题,白小姐托梦、本是林文生的心理状态反应,要做为告状的根据十分薄弱,而致使案情胶著的原因、除了被告是皇亲之外,最主要在于缺乏有力的人证物证,因此公堂上的第一次冲突要建立在执法者的怀疑。这种合理的怀疑使得陈庆良心中犹豫不决,但是这种犹豫激起了林文生的强烈反应,他用「为官贪生怕死」来表达的他的愤慨,用「人命关天」来表达他对于巡按的质疑,甚至要以死来表明自己的决心;于是让陈庆良屏除一切考虑、回到「为民伸冤」的基准点上受理此案。
这样的安排在情理上比「摸金钱」更有说服力,也使得陈庆良办案动机明确,不像原剧似乎是赌气、或是逼不得已才承办,这对于他的清官形象是有加分的效果。

其次,在原剧中陈庆良受理此案后,马上下帖请太子、转花园、利用春杏扮雪娇骗出真情…一直到太子招认为止,这些都是「连台作业」,陈庆良甚至连换件衣服、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;这样的作法不仅在时空转换上不合理,也显得陈庆良办案过程十分草率。

在改编本中我把「诓太子」的情节做成〈请帖〉和〈莲花池〉两场戏:〈请帖〉是演昭阳娘娘去询问太子是否与白小姐失踪之事有关,正遇到太子做恶梦。而〈莲花池〉借由陈庆良在家中的莲花池边设宴、让太子心生错觉,也让春杏扮鬼出现有了合理的依据。

这样的安排除了「合理」的考量外,对全剧还能产生一个很好的调节作用;因为〈公堂〉、〈斩子〉都是很激烈的戏,把〈莲花池〉做成一场抒情戏、会产生一张一弛的缓冲作用。因此改编本为陈庆良安排了一段「新杂碎调」转「都马调」的抒情唱段,再用「怒骂」过场到莲花池、转「探郎君」表现他对于太子的怀疑。这场戏主要在于「设计诓骗」,却设置在一个诗情画意的空间中,这种内心紧张、外表闲适营造出来的矛盾,在舞台上达到很好的效果。

〈斩子〉是这出戏的「蹲底戏」,这整出戏是不是收得起来、「蹲底戏」要负担全部的责任,其次编剧所要赋予这个戏的主题精神、也需要在最后一场戏中呈现,因此在安排上不能掉以轻心。

原剧〈斩子〉这一场大约有二十分钟左右的篇幅,幕拉开、所有人在金殿就定位,展开求情、保人的拉拒战。这折传统戏进行的方式就是用七字调像是马拉松式的对唱,包括「太子求父王、母后」、「道光与娘娘求陈庆良」…长篇大段的四句联都是在求情、拒绝中不断重覆,这种原地踏步的歌词一直到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」这句歌词出现,庆良以辞官为要胁,于是道光君决定斩子、全剧落幕。

写群戏最忌讳的是「打群架」,场上所有的人都要表示意见,最后就容易会变成意气用事;我们看到《秦香莲》最后太后去抢香莲的两个孩子,或是《道光斩子》最后道光君和陈庆良说「你若开赦皇儿、寡人江山和你对半分」…这些言行举止固然能让观众觉得刺激,但对全剧而言太缺乏理性、更不容易为现代观众所接受。

因此我在写〈斩子〉时,先确立一个「捉对厮杀」的原则,让冲突一对一对的展开、一层一层的推进。金殿上陈庆良和白相爷站在一边,昭阳和太子站在一边,道光则是个左右为难的人,他是个知人善任的明君、但基于父子之情,他内心是比较偏向太子。确定了这三方形式后,就可以进入战斗状态。我们都知道这场战斗的结果是「道光斩子」,但是过程是什么?编剧又要如何推到这个结论出来?这就要回到「写人物」的原点、从主要人物陈庆良的内心活动开始著手。

〈斩子〉我前后写了几个方式都不满意,我自己感觉一直停留在传统的「漫骂」氛围当中,找不出新意。直到我看到了一段圣经上的话,使我恍然大悟:

圣经「诗篇」第七十二篇:
「神啊、求你将判断的权柄赐给王,将公义赐给王的儿子。
他要按公义审判你的民,按公平审判你的困苦人。
大山小山都要因公义使民得享平安,他必为民中的困苦人伸冤,拯救穷乏之辈,压碎那欺压人的。……
因为穷乏人呼求的时候、他要搭救,没有人帮助的困苦人他也要搭救,他要怜恤贫寒和穷乏的人,拯救穷苦人的性命。
他要救赎他们脱离欺压和强暴,他们的血在他眼中看为宝贵。……」

看到这段经文时,我突然为陈庆良找到了一个立足点,就是「公义」和「怜悯」。台湾写这种「公堂戏」的时候,喜欢著重「人情」和「国法」之间的对峙;大陆写「公堂戏」的时候,喜欢批判封建的恶势力对人民的压迫和残害。这些观点虽然正确,但很容易情绪化、又缺乏新意。一个执法者要对抗恶势力,除了勇敢之外,他对于百姓要有一种怜悯的心肠,他要能以百姓的心为心;他要能看「无辜人的血为宝贵」,因此对于百姓的冤屈才有「感同身受」的同情心。

在这样「怜悯」的基础之下,他才能对「公义」有真正的执著、才能勇敢的去悍卫真理,也才能不怕生死的威逼、不接受富贵的引诱。当我找到这个角度之后,我下笔时就觉得有精神多了!像是陈庆良与娘娘的一段都马对唱,陈庆良唱到:

「你与太子是骨肉情,敢讲小姐不是白相至亲?
 伊青春年少、前途似锦,命丧深宫谁人可怜!
 娘娘呀!你问你自己的良心,顾全殿下你不管他人,
 目无王法太可恨!……
 自古以来、本是百民为贵君为轻!」

陈庆良的形象确立、又理出他的心理活动,从而安排金殿上的争端,就感觉理路分明、言之有物,而不是一种单纯的情绪宣泄。

在我大致确立这场戏的规模之后,担任陈庆良一角的许素云小姐又给我一个很好的建议,就是道光君对陈庆良君臣的情份,要在最后的冲突中表现出来,这个意见给我很好的启发,这也区隔了陈庆良的不同情绪,他面对娘娘是愤怒的、面对皇上时、却是无奈和失望。当情绪有层次、又有足够的堆积,到了他最后万念俱灰、要辞官退职时,观众就能产生深切的共鸣。

「王子犯法与庶民同」是一句古老的话,这句话讲起来容易,但编剧要在台上验证出这句话的份量,要靠许多细节的设计、和唱词口白的铺排。在和素云合作的经验中,我们养成一个好习惯、就是在剧本定稿前经过充份的讨论,不论她是导演、或是一个单纯的演员,她都能提出很有建设性的意见,这使得编剧不至于停留在神思冥想的阶段,而能把自己的构想迅速的透过表演呈现出来、并且找到舞台的定位。

这次由于工作时间仓促,改编本只能做到〈斩子〉为止,但我认为这出戏真正精彩的落幕点应该在〈福建关〉而不在〈斩子〉。陈庆良为了取得口供,立誓他若违背太子让他「福建人死后不过福建关」。道光斩子后唯恐娘娘报仇,赐三面免死金牌、让庆良迅速离京,但是昭阳娘娘设计追回金牌、在福建关前与陈庆良展开一场恶战…。当我听到这段故事时,我认为戏收在这里会更好看,因此我把改编本取名为《福建关》,用来提醒自己要记得继续完成这个戏。

许多人认为传统的古册戏是很古板的,我觉得不尽然,古册戏能流传至今并非偶然,这些老戏唱念中自有一种醇厚的韵味,新的编剧要能品尝的出来、还要能诠释的开;剧中既要能提链出新的精神、在写作手法上,又要注意让自己笔下的四句联很有「古风」,这样古老的遗产在现代才能具有新意、也才有机会传承下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