創作心得

◆《百里名醫》編劇手記(上)◆

作者:劉南芳

《百里名醫》是我2003年十二月的一個作品,當時最後一場還沒有寫完時就已經開始排戲,而結局一改再改,編劇變得十分狼狽,最後終於在排練終場前完稿,可算有驚無險。這齣戲雖然是在外台演出,但是因為寫得很「結實」,再加上人物眾多、情節複雜,前後花了半個多月討論、排練,宛如進劇場一般的緊張。

我和參與的演員們都很喜歡這齣戲,排戲的時候,沒戲的人都會留在場邊看戲,大家都說這戲演出來一定會很好看。我們在南部巡迴的時候、正是十二月的冬天,演出時間將近三小時,倒數第二場還有將近半小時的都馬、七字對唱,非常抒情,我有時會在台上偷看觀眾會不會「忍受不住」,但是幾場演下來、這些露天的觀眾卻少有離席的,這實在是很特殊的一種經驗。

我們都說《百里名醫》是「正胡撇拉戲」,因為這個故事是虛構的、沒有任何朝代依據,其次裝扮採古裝扮相,又加入了許多流行音樂,很有「胡撇拉戲」的傳統。但是我想最重要的是我在寫作時,很重視和強調「胡撇拉風味」,我認為掌握了「胡撇拉風味」,新戲就會有一種現代精神,容易被演員和觀眾接受。如今《百里名醫》有機會再演出,我想回過頭來再整理一下寫作的心得,幫助大家對這齣戲有更多的了解。

首先我想談一談所謂「胡撇拉戲」的特色,一般人把唱流行歌、加上武士刀、變體服裝的演出,就稱之為「胡撇拉戲」,我想這只是「胡撇拉戲」比較搶眼的一些表現,流行歌、武士刀固然是一種特殊的手法,但是運用不當會減損了「胡撇拉戲」的質感,讓人誤以為「胡撇拉戲」是一種「四不像」的戲劇,這是很冤枉的事。我個人對「胡撇拉戲」的定義大致分為三個層面:

第一、 劇目來源與服裝扮相

「胡撇拉戲」是新編和虛構的故事,因此通常沒有朝代的依據,在服裝扮相上以美觀為原則,並沒有嚴格的規範。這一點是「胡撇拉戲」與「古冊戲」區隔的第一個基礎。

第二、 表現形式

台灣歌仔戲的「古冊戲」許多是移植自京劇、北管劇目,有傳統的服裝扮相、也有傳統的表演程式,這種表演程式除了武打招式、身段做工外,最重要的是角色情緒的處理。一般說來「古冊戲」的表現是比較京劇化的,也就是演員的喜怒哀樂比較誇張、抽象,例如在戲台上會運用「甩髮」、「跪步」,或是旦角哭泣時會說「虧呀…」等等。但是「胡撇拉戲」整體的表現氣質是「新劇式」的,演員表演強調寫實和生活化,所以在內台戲時代會發展出大段的「獨白」式表演,這應該是受到當時新劇和電影的影響。

第三、 表現內容

一般說來,「古冊戲」的故事單純、情節結構比較簡單,而人物之間情感的關係、或是表達方式比較含蓄。「胡撇拉戲」則不然;「胡撇拉戲」在發展的過程中,正是內台歌仔戲「連台本戲」最興盛的時候,因此「胡撇拉戲」一般都是情節複雜、人物眾多,在劇情的建構上就要「快、狠、準」,也就是戲劇節奏要快、情感戲要刺激,並且準確的抓住觀眾的觀賞心態,而我個人認為歌仔戲觀眾的觀賞心態,主要是在於編劇要擅長經營「小生」這個角色的「感情戲」。

《百里名醫》是一齣完全虛構的戲,當時因著台北市SARS盛行的關係,使我想寫一篇醫生和瘟疫的故事,我花了許多時間找資料,包括東西方對醫生的培養和醫德的要求,以及傳統社會中對瘟疫的對策…等等。雖然我想討論的是一個嚴肅的主題,但我寫作時卻朝「胡撇拉戲」的方向發展,因為我覺得這種類型的感覺是我心目中「中型劇場」的主流模式;既有「胡撇拉戲」的刺激、又有劇場戲的抒情氣質,可以適應大型的外台公演,也可以適應一般中型的室內劇場。《孔雀膽》如此、《桃花搭渡》如此,《百里名醫》也是繼承同樣的風格。

在編劇梳理出整個戲的人物結構和情節安排之後,我想擇要談一談我們創作人員在戲中的幾個處理方式:

第一、 音樂風格的建立

要建立「胡撇拉戲」的氣質,音樂編排是第一大要件。新編劇目就要有新音樂,所以「胡撇拉戲」向來以擅長採用流行音樂風格而著稱,這是歌仔戲的優良傳統,值得我們好好珍惜。現代歌仔戲有更多新音樂工作者進入,除了流行音樂、還有大陸曲調、創作音樂的融合,我們可以從不同的角度來滿足「新」的要求。《百里名醫》的音樂設計劉文亮先生兼容並蓄、創新出奇的手法,是這齣戲的第一大功臣。以下分幾方面來說明:

1. 創作曲調

《百里》有兩個主要小生角色,分別是總兵張碧山(王蘭花飾)、和醫生楊百里(許素雲飾),在他們的出場,我們都採用新創的曲調,像是張碧山跑馬的「春風得意」、楊百里貫穿全劇的「百里山」,都是為了強調主要人物的個性與形象。另外在燒村後百里所唱的「荒煙漫漫」,則是用接近流行歌的曲風、加上大陸歌仔戲「悲串」的風格,表達當時主人翁的淒涼景況。

除了新創調以外,劉文亮還採用了舊調新編的手法重新做「汲水調」、或是在現有七字調、雜碎調的板式上發展出「七字流水」、「雜碎快三眼」的唱法,這些創作手法是為了新的劇情而服務,滿足了演員不同時期的心境需求。

2. 流行音樂的加入及新調的使用

在這齣戲裡生旦有兩段主要的抒情戲,我在編劇時採用了流行歌「情書淚」和「五月花」來填詞,詩情畫意、纏綿有致,得到所有演員的好評。我認為成功的條件一是曲風的選擇、要和劇中的情感搭配準確;第二是歌詞的書寫要合乎曲調平仄、特別是歌詞字數不一時、要充分掌握長短句的風格,以「情書淚」為例,這是楊百里找不到良藥、陷入困境時的愁悶,玉川殷勤前來相勸:

「百里:(情書淚)月娘照三更、寒村秋涼意,月娘照影到門邊;
        愁思亂、無心理,長夜徘徊鎖雙眉。
 玉川:    月娘照三更、孤燈伴長暝,可憐伊、艱苦不辭;
        寒夜為君添衫衣,雲開天青待何時。      」

流行歌和電視新調的寫作特色是相同的,這類型的曲牌多半是旋律悠揚、篇幅短小,所以歌詞一定要精鍊、雅緻。所謂「雅緻」並不是文謅謅、很深奧,而是要經過設計、含蓄深刻,有「詩」的況味。讀起來平淺,但是合樂之後聽起來會讓人回味再三。再舉一段張碧山思念玉川時所唱的「鴛鴦淚」為例:

「碧山:(鴛鴦淚)五更天明月無痕,終宵冷落添愁悶,
        玉川一別無音訊,每日相思度晨昏;
       對你多情海樣深,你對我敢有半點心?
        恩斷義絕心不忍,懇求將軍來開恩。    」

「鴛鴦淚」是一首旋律優美的曲調,但是寫出合這個曲調氣質的歌詞並不容易,歌詞並需能配合它特殊的旋律走向,才會婉轉有變化。能夠精準的抓住流行音樂和電視新調的曲風特色,是展現「胡撇拉」氣質的重要因素。

3. 大陸曲牌的改編與移植

「胡撇拉戲」對於新音樂的要求,主要還是因為他面對於新劇情要有新的表現手段。兩岸歌仔戲交流之後,大陸歌仔戲音樂發展出的許多新曲牌形式進入台灣歌仔戲界,豐富了台灣歌仔戲的音樂,我認為影響最深的是「雜碎搖板」、「錦雜」這種緊拉慢唱的「搖板」音樂風格,大大擴展了台灣歌仔戲演員的表現能力,從此我們在「緊動慢」、「風蕭蕭」之外,可以有了新的選擇。

《百里》在火燒村一場戲中,大概有二十分鐘左右、由「搖板」發展出來一系列的音樂,前後接續「七字流水」、「雜碎快三眼」,分別由張文堯(碧山父,呂瓊武飾)、楊百里、張碧山、及玉川(謝麗真飾)等人輪番演唱,想要救人的、無路可逃的,交織成豐收村中的一片火海,這種「搖板」式的情緒張力,在舞台上起了非常好的作用。